我前头说过,我成长的前十几年岁月里,一直掺杂着故乡河流的影子。
听起来跟沈从文的故事有点相像,却又不尽相同。湘西的水与河,与人,一直是密不可分,互相依赖的。吊脚楼建在水边,推窗便是一片汪洋。盐与布匹、苗人与官兵、小贩与师傅,依着舟子在河流上流传了多少故事。而故里的河,除却祖父甚至曾祖父那一辈,自压井尚未普及,独独靠着人力担水吃,抑或是妇人去往河边洗衣淘米,渔夫架舟依着鸬鹚捕鱼,抑或是牛马喝水的休憩地,总之,一切都依着这条河。而如今的,或者说自我记事起,河流与屋舍便经由大堤分隔开来,他们的关系变成了独立而互不相扰。唯一剩下的相互依存,便仅剩牛马喝水的休憩地。而鱼虾,少得可怜,又或者,再不稀罕耗费大把时光去换取少得可怜的渔获。人类向来是趋利避害的生物,不是么?
可少年们不管,照样与她亲近。夏日里,河水潾潾,于艳阳下反射的银色波光晃花了人的眼,也晃花了人的心。这不啻于一种无声的引诱,悄无声息却时刻挑动着年轻人难抵诱惑的心。终于,他们屈服了,抱着即便被屋里人暴打一顿也要毅然向前的心,脱了上衣便如刁子鱼一般,细长的手脚便跃入了河里,最后只见了两条白皙的小腿肚在浪里翻滚,便瞬时不见了。
待过了几呼吸的时辰,便有一颗黑色头颅于河那边显露了身形,这显然是胆大而技高的孩子;另外几个,便如那两个孩子一样,在浅及人膝的水流里,扑腾几下便果然呛了水,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又在河泥里打了滑,砰的一声便扑进了河里,咕噜噜又喝了几口水,好容易站起身,一边猛摆头甩掉脑壳上流到眼睛里的水,活像落了水甩干毛的村头黄狗,滑稽又可笑;其实,更可笑的还有,贪恋河水的凉胆子又小的几个小姑娘,不知在哪里拾了几块破船遗落的长条木板,或者跑去屋里抬了洗澡的木盆过来,嘿咻嘿咻抬到了河面上,尚未入水便深一脚,浅一脚的陷落了淤泥,终于摔了个狗吃屎。
这下糟了,小一点的妹妹哇哇大哭,先前干净的花衣尽是泥水印,脸也染成了大花猫,整个人成了个泥娃娃。大一点的姐姐赶紧哄,一边帮她揩眼泪,把妹妹的脚从淤泥里拉起来一边往屋里走,想是去洗澡了;那个木盆,想是忘记带回去了,剩下的两位小姑娘便一个拿盆一个拿木板玩开了。恍如冲浪一般,先任木板凭着浮力漂在河面上,再小心翼翼地站一只脚,木板下沉了大半,再趁势上去另一只脚,噗通!显然对于浮力知识一无所知的少女跌落了河里。好家伙,衣服湿透了,麻花辫也尽是水,却顾自哈哈哈笑开了,想是找到了新的乐趣;而另一位少女,想是年纪小小而身量轻,竟稳稳地坐在盆里,双手胡乱地划着水,而那木盆便如同一只舟子,摇摇晃晃,飘飘荡荡地朝着人群去了。
待到暮色四合,烈日如同咸鸭蛋一般自河的对岸渐渐隐去,堤坝上边便此起彼伏地想起了大人们叫吃饭的声音。你想想,人们站在坡上,如同言情剧里的主人公冲着河流大呼,声音顺着河风顺着矮坡撞击到宽阔河堤下的泥土复又回环往复,回声不晓得多大。而这显然不是煽情时刻,因为发声的主人翁明显发了火,口中呼唤的名字应当是从村头喊到了村尾,一直无人应答。
最后,终于寻到了这里,声气都喊嘶了,因而听到这个声气的众人无不悚然,齐刷刷自水里爬起来,也顾不得甩掉脑壳上的水了,只想凭借矫健的身姿逃过主人翁的揪耳神功,先一步跑到屋里换身干净衣服再做躲藏大计。跑得慢的朋友,少不了与屋里人手中的长竹条迎面相接,而对面又不是敌人,论武力你又不是对手,况财政大权尚在对方手上,于是怂了胆子,一边被揪着耳朵,为了减轻疼痛一只肩膀往下耸着迎向揪耳朵的手,一边含着泪觑着那人手中的武器,啪,被抽哭了。最后,除了拿盆坐船的小妹妹,思量着年纪尚小并未受罚,其他人无一幸免。真是一个悲伤又快乐的往事啊!
水流平缓的日子,我们偶尔会去河滩拾拾贝壳,捉捉螃蟹,做算也是一个玩意儿。倘若到了雨季,便是大人,也鲜少靠近这里了。我前头说过,故乡夏季多雨水,而这条河流便会随之暴涨。最大的那次,父亲带我去河边看过,据说水位已经到了坐下双脚便可洗脚的地步。而我已经记不太清了,似乎我的记忆只在某些特定的记忆点停驻,而旁的一些却通通忘记了。
我不晓得这究竟算一件好事还是坏事,究竟是大脑的自我保护还是日益损坏,总之记得的东西不算太多了。我看见滚滚洪流注满了这条往日了波澜不惊的河,义无反顾而勇往直前的往东流去。昏黄的夹杂着泥沙的浊水、携着毁坏一切的力量,以及上游的整棵带了树枝的小儿半臂长粗细的树、破损的红木漆梳妆台、更多的是随浪头上下起伏的塑料垃圾。
听说,浪头里有人截到了一只乌篷船,船身只破了个洞稍事修补尚可用;听说,有人打到了一条小儿双臂长的大鱼,把鱼杀了吃到肚里,却被人吃到根带着玉石戒指的断指;听说,有人抱回了某某养猪场被冲走的一头猪。天可怜见,这猪幸而是抱着旁边的一截树干泅在水上菜幸免于难。也不晓得,这被人救了养大又要被杀掉,究竟是幸或不幸?这些,我也不晓得。
总之,我只晓得某些养猪场被冲垮,牛棚里羊圈里的牛羊冲走,而鸡窝里的鸡也无一幸免。而彼时,我想的是如何在屋子被冲走之前,怎样迅速的带家里的玩意儿走。说道这些玩意儿,其实不过是小孩儿收藏的玩具。花里胡哨的头绳绢花儿,五光十色亮晶晶的珠串手链儿,以及不同封面还带着香味儿的笔记本……想想,少年时竟从未想过生命的价值远大于物质,只一心想着这些心头好是等同于生命的东西。如此,倘若真的洪水肆虐了一切,我兴许是跑不掉的,因为是无法舍弃物质的凡夫子。
之后,我还听说过村东头有小孩去河里泅水,露头时却撞在了船底板上,终是没上来的传说,不禁唏嘘感叹。毋怪大人总叮嘱着不要玩水,兴许也是担忧这一项。
而这洪流,便是童年记忆里最为深刻的物件之一了。从温文尔雅变得暴躁易怒,或许她的性情向来如此,只人们往往忽略了她的另一面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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